往往对陪宴士子与官员不屑一顾,只与君王问对应答,俨然布衣王侯一般。常常是宴席结束论答散场,孟子才问万章,今日来者何人?论辩者何家弟子?若非万章一班弟子因要记录孟子言论,刻意记下了应对陪同者姓名而后告孟子,孟子当真是目中无人一片混沌了。今日入得临淄,孟子也是对大片冠带不屑一顾,甚至连丈许之遥的主陪——张仪与孟尝君,也是漫不经心,不知何人坐在那里。就是说,孟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能在临淄碰上张仪。及至那个铁杖高冠者站了起来,甩出“大伪无双”四字掷地有声,孟子才蓦然闪念,此人必是张仪无疑。
仿佛冥冥之中定数,孟子被誉为“大才雄辩,天下无对”,张仪则有“天下第一利口”名号。偏这俩人但见便有口舌之战,竟如生死纠缠之宿敌一般。二十多年前,孟子在大梁讥讽纵横家是妾妇之道,被刚刚出山的张仪猝不及防地痛斥了一顿。从此,孟子对张仪、苏秦厌恶至极,内心却实在有几分说不清的忌惮。虽然,孟子还是每说大道必骂纵横策士,却再也没有说过“妾妇之道纵横家”那句话了。今日原本是孟子说得口滑,又滑上了贬损纵横策士的老路子,却不意偏偏撞上了张仪在场,又遇苏秦新丧,孟子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妥。
虽则心中忐忑,孟子从来没有退让致歉的习惯,振作心神,一开口气度沉雄道:“大道至真,不涉得失。末技卑微,唯言利害。以利取悦于人,以害威慑于人,此等蛊惑策士,犹辨真伪之说,岂非天下笑谈耳?”
“孟老夫子,何其厚颜也!”
张仪站在当殿,手中那支细亮铁杖直指孟子:“儒家大伪,天下可证焉。儒家眼里,人皆小人,唯我君子。术皆卑贱,唯我独尊。学皆邪途,唯我正宗。墨子兼爱,你孟轲骂作无父绝后。杨朱言利,你孟轲骂成禽兽之学。法家强国富民,你孟轲骂成虎狼苛政。老庄超脱,你孟轲骂作逃遁之说。兵农医工,你孟轲骂为末技细学。纵横策士,你孟轲骂作妾妇之道。你张扬刻薄,出言不逊,损遍天下诸子百家,却大言不惭,公然以王道正统自居!平心而论,儒家自己究竟何物?你孟轲究竟何物?一言以蔽之,不过一群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的书呆子,整日淹没在那个消逝的大梦里,大话空洞,欺世盗名而已!国有急难,邦有乱局,儒家何曾拿出过一个有用谋划?儒家竟日高谈宪章文武,解民倒悬,见诸民生,却主张回复井田古制,使万千民众流离失所,无田可耕!孟轲信誓旦旦,称‘民为本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’,见诸国政,却维护周礼而贬斥法治,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民;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;使万千平民有冤无讼、状告无门,天下空流多少鲜血?如此言行两端,心口不应,分明大伪欺世,何有堂堂正正之气哉!儒家大伪,更有其甚,深藏利害之心,却将自己说成杀身成仁、舍生取义之正人君子。但观其行,却孜孜不倦谋官求爵;但有不得,便惶惶若丧家之犬;三日不见君王,其心惴惴;一月不入官府,不知所终。究其实,利害之心者,天下莫过儒家也!趋利避害,本是人性大道,亦是国政大道。尔等偏无视人之本性,无视邦国利害,不做因势利导,反着意扼杀,使民众邦国皆如阉人一般。食而不语、寝而不语、坐怀不乱等等,生生将柳下惠那种不知生命热血为何物的木头,硬是捧为与圣人齐名的君子!将人变成了一具具活僵尸,一个个毫无血性的阉人!儒家弟子数千,有几人如墨家子弟一般做生龙活虎的真人?有几人不是唯唯诺诺的弱细无用之辈?阴有所求,却做文质彬彬谦谦君子。求之不得,于是骂尽天下!更有甚者,儒家公然将虚伪看作美德,公然引诱人说假话:为圣人隐,为大人隐,为贤者隐;教人自我虐待,教人恭顺服从,教人愚昧自私,教人守株待兔。最终,使民人不敢发掘丑恶,不敢面对法治,沦为无知茫然之下愚,使贵族永远欺之,使尔等上智永远愚弄之!险恶如斯,虚伪如斯,竟大言不惭奢谈解民倒悬?敢问诸位,春秋以来五百年,可有此等荒诞离奇厚颜无耻之学?有!那便是儒家!便是孔丘、孟轲!”
张仪嬉笑怒骂,大殿中鸦雀无声,唯闻张仪激越的声音绕梁游走:“自儒家问世,从不给天下生机活力,总是呼喝人亦步亦趋,因循拘泥。天下诸侯,从春秋三百六十,到今日战国三十二,三五百年中竟没有一个国家敢用尔等。儒家至大,无人敢用吗?非也!说到底,谁用儒家,谁便灭亡!方今大争之世,若得儒家治国理民,天下茹毛饮血!孟夫子也,也许后辈子孙忽然不肖,忽然想万世不移,忽然想教国人泯灭雄心,儒家也许会被抬出来;孔孟二位,或可陪享社稷,长吃冷猪肉,成为大圣大贤。然则,那已是千秋大梦了,绝非儒家生身时代之真相!儒家在大争之世,充其量,不过一群毫无用处的蛀书虫而已!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末了,张仪仰天大笑了。
大殿如同幽谷,唯闻孟子粗重喘息之声。孟子想反驳,想痛斥,却对这种算总账的痛斥骂词无处着力,想愤然站起拂袖而去以示不屑,脚下却软得烂泥一般。眼看张仪张牙舞爪哈哈长笑,孟子竟不能立即做振聋发聩的反击,论战如斯,已是全军覆没,皇皇儒家赫赫孟轲,岂容得如
五、张仪又一次被孟子激怒了(2/3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